城市棱镜 | “城市神话”背后，是资本推动的不均衡发展

对于当代城市研究者而言，大卫·哈维是不能不提的人物。这位从地理学走向资本主义批判的理论大家，对上世纪以来城市化背后的资本力量作出过深刻解析，国内也有不同学科专家在他的理论基础上向前迈进，深化了我们对中国城市问题的思考。

在近年出版的著作中，哈维梳理了资本主义世界的17个矛盾，并再次提到城市问题。他说：“资本主义城市是资本显得文明和代表人类最崇高抱负的最积极尝试。”这一评价既包含着辩证的态度，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资本在城市背后所扮演的角色。

1.透过表象，认清城市空间的本质

哈维说，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充满着各种各样的矛盾，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矛盾是“事实和表象之间的矛盾”。换言之，我们所生活的现代社会，是一个用表象掩盖了本质的世界。用马克思的话来说，“如果所有事物就像表面看来那样，我们将不需要科学”。为什么这么说？

哈维举例说，我们能看到的是货币被存进银行，却不知道银行的钱为什么会生出钱来；我们能看到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，却不知道它们如何定价、如何被生产出来……我们每天在这样一个世界中安然生存，直到有一天，当金融危机席卷全球，当银行的钱出了问题，当超市的货架忽然空了的时候，我们才会思考：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运行的？我们的生活到底依靠哪些人、什么活动、何种力量来支撑？

这样一个由各种商品、货币和资本的表象所构筑起来的日常世界，是一个繁华的物的世界，也是一个只见其表、不见其里的“拜物教”世界。因此，就需要“穿透拜物教的迷障，辨明侵扰资本主义经济引擎的各种矛盾力量”。换言之，一个看到什么就是什么的人，很难理解资本世界的真相，包括资本逻辑之下城市的真相。

第一，资本需要为持续不断的再生产而重塑人类的地理空间。为了降低成本、扩大市场，资本将各类生产要素聚集在特定的城市空间之中。这也开启了地域不均衡发展的新阶段。一些地区成为充满活力的中心，另一些地区则陷入衰退。随着产业发展等多种经济因素的演变，地区之间的兴衰还会此起彼伏。

第二，资本为了化解潜在的过剩危机而推动城市空间的再造。哈维说：“资本必须经得起旧事物毁灭的冲击，并做好在废墟上建立新地理景观的准备。”资本的本性在于创造剩余，但是，资本的危机往往也在于无法应对剩余。为了吸收剩余的资本、剩余的劳动力，“城市化”作为一种大规模、长时段的建设和投资，就成为一个很好的选择。

哈维早已指出，资本通过“时空修复”的方式来吸收剩余资本和劳动力。修复的英文为fix，一有修复的意思，二有固定的意思。城市中大规模的道路、住宅、工商业设施就是资本进行“时空修复”的杰作：通过将大部分资本长时间地“固定”在土地上，拉长投资的“故事线”，催生相关的就业岗位，资本的危机得到了“修复”。这正是城市建设浪潮背后的资本驱动力。

哈维举了两个例子：20世纪30年代，美国政府为了提振经济而推动未开发地区的公共建设，吸纳了大量的剩余资本和失业劳动者；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，中国政府为了弥补出口下跌的损失，投入数十亿美元用于城市和基础设施建设，一座座新城拔地而起。过去十多年，世界各国城市的房地产市场所经历的变动，也印证了哈维的理论判断。

2.不均衡的发展，不是地方性的问题

区域发展的不协调、不平衡是当代世界各国所面临的普遍问题。这背后一个重要的推手就是资本。哈维明确提出，地理上的不均衡发展，往往不是落后地区自身的问题，而是资本运行的总过程所造成的结果。这是什么意思？

资本是流动的，它会根据各个地区的成本、利润状况，不断在不同地区之间游走。这虽然有助于资本“暂时减少过度积累和贬值的总风险”，但却“使局部地区可能陷入严重的萧条”。例如，当资本离开了底特律、匹兹堡，这些昔日的明星城市便陷入困境；亚洲金融危机期间，资本在东南亚疯狂炒作，然后回流美国，许多地区就此一蹶不振。

说到衰败的城市和地区何以至此，许多人会归咎于当地的管理不善等人为因素。但哈维认为，我们不应该只盯着当地来寻找问题的根源，“迫使这些地方去工业化的，是资本而非人民”。换言之，城市的兴衰背后，有比单个城市更大的尺度、更隐秘的机制。在全球化的今天，资本在全球的布局和流动已经成为城市发展背后的“大势”。

因此，如果一个城市走向繁荣，而另一个城市步入衰退，我们固然可以从城市本身找原因，但也必须意识到：“不均衡的地域发展轻松地掩饰了资本的真实本质。”资本通过点亮一些城市，让另一些暗淡的城市变成了我们可以轻松指摘的受害者。问题是：后者的困境真的只是后者自身造成的吗？或者，这也是前者繁荣表象背后的同一枚硬币的另一面？

哈维提醒我们，如果失去了总体视野，就会出现这样的错认：“阿根廷、希腊或底特律应该厉行改革，资本则没有责任。”这样，地区发展的不均衡就统统变成了地方性的局部问题。同时，另一部分城市的成功也掩盖了资本的力量，“都市景观掩盖了产生它的过程和劳动。资本显然不想有自身的独特形象。”换言之，城市的兴与衰变成了它们各自的“修为”。资本隐身了——就算你想要反抗资本，你都找不到能够固定下来的反抗对象。

不可否认，城市中最光鲜的那一面，确实反映了人类追求理想世界的卓绝努力。就此而言，城市中的顶级景观恰恰是乌托邦世界的现实映射。“资本主义的城市景观是一种转移注意力的形象，反映另一个世界——它比较接近人类渴望和欲望的某种超越意义。”但是，这并不是一座城市完整的模样，更不是这个世界完整的模样——

“‘宇宙的主人’如今在全球金融中心闪亮的摩天大楼里宫殿般的办公室工作，住在高楼大厦与豪宅里，这些建筑与传统工厂较老旧的工业建筑形成鲜明对比。消费主义的壮丽宫殿，以及不断被创造出来的后现代都市奇观，与无序扩张的市郊住宅区和设有门禁的小区形成鲜明对比，后者又与廉价公寓、劳动阶级和移民小区，以及世界各地许多城市中大量的自建房屋形成鲜明对比。”

在资本主导的世界中，单向度的“城市神话”永远未完待续，城市的壮丽景观堪称令人目眩的“拜物教”。但与此同时，城市的兴衰更替也会不断上演，因为“在某个年代有利于资本积累的地理景观被构建出来后，到了下一个年代便成了资本积累的束缚”。因此，我们需要跳出一时一地的尺度，透视城市化背后的资本力量，适当地节制资本积累的无限循环，努力为更加协调、更可持续的城市发展找到一条新路。

今日编辑 / 范姝含

责任编辑 / 戴晟昱

审稿 / 郁全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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